灰鸟

【织太】固定患者

短小注意。
捏造有。

1
港口黑手党的地盘上医生不少，干得长的不多。
这一带的医生常常更换窗户和桌子。换窗子是因为玻璃总被人敲碎，换桌子是因为总有人把小刀往桌子上戳。一般戳完还要来一句“救不活你就陪葬”。
还有的人不怕威胁，但是受不了接那些沾着人血的钞票。

田中是在这里干得最久的医生之一。他奉行少废话，快救人，多拿钱这三条原则，前两点让他很受欢迎。他的医术也配得上他赚的钱。
老首领掌控这一带的时候他就在，龙头之争的时候他也在。那时候子弹时不时就飞进屋子，万幸没有打到过人，最多不过弹头留在墙里，撬出来上面会留个窟窿。后来森鸥外当上了黑手党的首领，枪战少了很多。田中医生没病人的时候会端着茶杯数数墙上的弹孔：不错，今年也没添新的。
森让田中少了很多病人，但田中对此没有什么不满。
他不是一般医院的那种医生，不指望有什么固定患者。毕竟在这里没有什么人会找他看花粉过敏或者流行性感冒。

但是少也不代表没有，田中的固定患者还是有一位的。
他叫太宰治，是港口黑手党史上最年轻的干部。
2
第一次见到太宰的时候，他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。那时候他的手腕上扎着一片碎玻璃。不很浅，也没有深得致命。
田中先草草处理了下，回头找东西要给他扎一针麻醉。
“不要麻醉。”少年的声音因为变声期有点哑，语气冷静极了。
他看见田中回过头，好像在怀疑是不是听错了，便重复了一遍：“请您不要麻醉。”
田中说：“不行。这不是闹着玩的。”
“我不会乱动。”
“不是你说不动就不动，生理反应很难控制。”他推动注射器，把药水排出去一些。
少年想了想，没有再拒绝。田中为此松了一口气。

玻璃片碰到盘子里的时候发出一声脆响。少年眨眨眼睛，看着天花板。
“您说得很对。生理反应很难控制，”他说，“扎进去时疼的明明是右手，左手却先抽搐了。我的身体好像比我本人更想活下去。”
田中很想问他为什么要自杀，因为他看起来实在太小了。但是他忍住了。
最后他只回答了一句：“死没有那么容易的。”
少年笑了笑：“我想也是，至少在生理上。”

他给少年缠好绷带。
少年坐直身子：“医生，我求您一件事。”
“如果下次再遇到我，请您不要救我。”
田中摘下口罩：“我尊重你的选择，但是我拒绝这件事。”
“也是，答应了可能引火烧身啊。抱歉，给您添麻烦了。”少年偏偏头，微微一笑。

后来田中偶然看到少年和森鸥外站在一起。也就是那时候他知道了少年的名字。
他不由得庆幸当初拒绝了他的请求。不承诺不了解或无把握的事大概也称得上是一种美德了，即使这种美德有时带着浓重的目的性和功利色彩。
3
第二次见面来得很快。
他那一次来就医的原因是溺水。
带他来的事一个发色偏红，估摸着大他四五岁的少年。
田中知道他。他是个杀手，姓织田，也来过几次，只不过都是带别人来。他自己倒是没怎么受过伤。
想到这里，田中突然觉得，也许太宰想死也没那么奇怪。毕竟大他不了几岁的孩子已经在拿着枪到处伤人性命了，这么想太宰老琢磨着怎么要自己命也还挺正常的。

太宰只是呛了几口水，不一会就醒了。
织田坐在窗边，见他醒了便探头去看他的情况。
不想太宰一看见他就笑了起来。
织田先先是有点无奈地摸摸脖子，过了一会被太宰带得也笑了。
“我不知道你交到朋友的庆祝方式这么特别。”他说。
太宰：“遇到投脾气的人是这样。”
织田问他，不投脾气又怎样。
太宰想了想，回答：“卧轨吧。”
织田：“那好像是比跳河难解决一些。”
说完，两个人又笑了起来。

过后，织田向医生道了谢。太宰从他身边路过时欠了欠身。
“可能以后还要常麻烦您。”
“比不麻烦好一些。”
太宰听懂了他的意思，弯起眼睛，不再说话，而是转过身轻手轻脚地合上了诊室的门。
3
过了一段时间，太宰来诊所变得更频繁了。
田中看着窗户外面荷枪实弹的那些人想，他早该知道总想着怎么要自己命的人对别人也是不会手软的。

太宰身上有各种各样的外伤。
一次田中一边给他的脑袋缝针一边说，这一下要是撞歪一点，不是眼睛受过就是太阳穴遭殃。
太宰的头动弹不得，只能举手拍了几下巴掌，说真走运，我命真大。
田中放下针，给他敷好药，叹了口气，做了一件他很少做的事——向别人提建议。
“我的意思是，注意一些。我多少可以看出来，这伤口相当一部分是你自己弄出来的。自杀这种事只能成功一次，没有后悔的余地。死了就是死了，什么都没了。”
太宰的眼睛放空了一会。

“没了就没了吧。”他漠然道。

田中放下东西：“生理上的死亡是不容易，可也没有那么难。”
太宰苦笑了一下——田中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年纪的人做出这样的表情。他指指自己的胸口：
“精神上的却很容易。”
过了一会，他换了更贴切措词。
他说自己的心早已经夭亡了。

“有的人可能天生就是不适合做人的。”

田中摇摇头。
这才多大呀，就断定自己的心已经无可救药了，现在的孩子可真是的。
“你可还有个朋友的。织田君，他是叫这个吧？”
心病医生可治不了，交给同龄人解决也许好一些。

太宰听到那个名字，眼睛果然亮了一下。
4
时间就这么流过去。太宰还是不断地小打小闹着，隔三差五就横着进来竖着出去。
只有那么一次，太宰伤得有点过火。

那天晚上田中查完房就在桌子后面看报纸。远远地传来枪声。声音被夜风拉长了，居然带了一点点安逸。
就那么一点铁，就能要人命。田中想。又荒诞又可悲。不过随即他意识到，靠这个吃饭的自己在这里发出隔岸观火的感慨才是最讽刺的。

而后，过了二十分钟不到，织田带着太宰冲了进来。一路走，血一路滴在地板上。
“医生……！田中医生！”织田脸上没有什么变化，只是声音显出慌张。他的肩膀被血浸湿了。
田中快步走了出来。助手已经把病床推了出来。田中眯起眼睛。太宰伤在脖子上，整个上半身和脸都血淋淋的。不过听不见从伤口漏气的声音，应该不是太深。
“别慌，应该死不了。”

太宰是被刀具划了，不是枪伤。
口子再深一点就能要他的命。

等太宰情况稳定了，田中才从病房里退出来。
织田几乎第一时间跑了过来。
“死不了，残不了，只是失血过多。过一会移到病房，得住几天，”不等织田开口，田中就回答了他想问的，“印子是会留，但是他也不是女孩，倒没什么。你下次冷静一点，已经划开的口子也不可能消失，好歹止止血。”
织田低下头：“因为离您这里很近，我想快点过来更好。有点急了。”
田中见他这样，也不再说什么，只嘟咕了一声年轻人。他慢慢地踱步回去，跟助手接待几句，然后打算去把剩下的报纸看完。
“你可以进去看看，”他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，“但什么也别碰。”
他第一句话话音刚落，病房的门就已经开了又合上了。
“年轻人。”他摇摇头。
5
有一天太宰过来，走路有点一瘸一拐。
他还在低烧。
田中给了他一点消炎药，太宰接药的时候他看见太宰脖子上有一块红痕。田中也是过来人，不会不知道那是什么。
“最近收敛一点，女人那方面。”他给了太宰一条医嘱。
不想太宰丝毫没有尴尬的神色，反而是笑眯眯地拿眼去瞟后面倚着墙的织田。织田看上去有点不自在，把目光垂了下去。
太宰起身的时候，田中看见了他脖子后面的齿印。

把几件事连起来想，田中觉得肌肉有些发僵。
半晌，他才长出一口气。他又盯了一会被风吹动的白窗帘和绿叶，这才说道：
“年轻人啊。”
6
田中给太宰接诊的第六年，又是一个晚上，太宰浑身湿漉漉地被人架了过来。
带他来的不是织田，而是另一个公务员打扮的瘦高男人。他身上也湿透了。
他隐约听见太宰喊他“安吾”。
那个人无奈地推推眼镜，让太宰都这样了就不要说话了。
和上次一样，太宰只是呛了几口，情况并不严重。
过了一会儿他就能坐起来了。
“拉着第一天认识的人跳河是你的习惯吗。”安吾见他醒了，站起身查看他的情况。
太宰：“只是对投脾气的人呀。如果是别人我会去卧轨的。”
安吾的语气里有一点责备，更多的是无奈：“那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没有在列车进站的时候纵身一跃?”

确认太宰没事，安吾转过身对医生道谢。
田中摆摆手：“习惯了。习惯了。而且您以后也是要习惯的。”
听了这话，安吾僵在原地，而太宰笑出了声。
“是呀，安吾，织田作可是已经习惯了的。”他说。
7
田中不是黑手党的人，但是他还是在某一天知道了太宰成了黑手党的干部这件事。
消息是迟了一些，但是知道就比不知道强。
那天太宰伤了眼睛，过来包扎。

“也有六年了，你好像还是不太会保重自己。”
“田中医生，不是不太会，我只是不太想呀。”太宰说。
田中不着痕迹地问，还是不想活吗？
太宰说，是呀。因为不值。

“我这样的人，可能算已经死了的。”他临走时说。
8
田中最后一次看见太宰，他不是穿着一身黑，而是穿着浅色的外套。
他朝田中打招呼，说自己这次是来道谢的，不是来看病的。
田中把眼睛从报纸上移开，有点吃惊。
“第一件事，就是我刚刚说的，谢谢您以前的救护。”
田中说，那没什么大不了，又不是不给钱。况且让你死在我这里也会给我添麻烦。
太宰微微一笑。
“第二件事，织田作死了。”
田中愣住了。事发突然，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。
“什么也不用说的。我只是单纯的告知。毕竟都相识多年。”

太宰眨眨眼睛。
“最后一件事，我有一个问题想问您。”
“人的心脏可能长嘴巴吗？”

田中思索片刻。
“不会的，心脏不会长嘴巴。但是说话还是可以的。”他是这么回答太宰的。
太宰闭上眼睛。
“我想也是。它跟我说，让我再活一会。”
“他跟我说，让我再活一会。”
那双黑色的眼睛又睁开了，里面明亮异常。

太宰要离开的时候，田中从后面喊住了他。
“如果是这样的以后不再麻烦我，我想比总过来还是强一些。”
太宰站住几秒，似乎才想起来以前的对话。

“是啊，是还不赖。”他摆摆手跟医生道别，随后把门关上了。
9
太宰走后，田中回顾了一下和太宰以及织田有关的这些日子。
他发现，废话向来很少的自己好像在他们面前说过太多多余的话了。
“但也没什么不好。”田中医生总结道。然后他又端起了报纸。

从此，田中失去了他的固定患者。